完药,谢瞻扶着隆德帝去太液池附近散步,隆德帝询问了一些谢瞻在辽东生活如何的话。
谢瞻回答得谦卑而客套,无非是每日与妻子日出而作,日入而息,日子虽清贫,却清净,省去了许多的烦恼。
他的回答却让隆德帝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当中。一个天之骄子被贬谪到那样荒凉的苦寒之地,他难以想象他是如何坚强地活了下来。
这个孩子,旁人不知,隆德帝却是深知他的心性。从小到大他便桀骜不驯,骄傲自负,可隆德帝和孝懿皇后一样,就是打心眼儿里喜欢他。
他的侄几经天纬地,文武双全,隆德帝时常幻想若是他与孝懿皇后的长子还活着,是不是也是谢瞻的模样。当年他也真的以谢瞻为骄傲,在宗缙面前都要忍不住炫耀,嘴里说着谦虚的话,实际上为他能有与宗缙比肩的超凡箭术而感到自豪。
三年了,再见面时,辽东三年的风霜将他的眉眼间锐气和棱角消磨殆尽,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成熟男人应有的稳重沉静。这本是好事,毕竞人总要长大。
但只有隆德帝自己知道,那个在他面前都骄傲自负的少年从今往后不再有了,被他亲手扼杀了。
若是谢瞻当年有造反之心,半年前他便不会襄助豫王登基,回京救驾。谢瞻救了他两次,但他对于这个侄儿却仿佛是恩将仇报。“临远,你恨姑父吗?”
谢瞻将隆德帝扶到一处五龙亭内坐下,隆德帝忽然问。“臣猜陛下想听实话。”
不及隆德帝回应,谢瞻便抬头看向隆德帝。“陛下可还记得耿将军?就在耿将军死后,臣曾一度非常怨您,但您可知,耿将军去辽东之前和臣说过什么话?”隆德帝一愣。
耿忠慎,他自然是记得的。
他的父亲耿斌也是一员大将,早年死在与西契的战斗中,隆德帝的父皇景平帝怜悯他年少丧父,亲自替他改名忠慎,命他入宫陪着众皇子伴读。这个孩子虽然小他许多,从小便沉默寡言,但性情却十分地坚韧勇敢,彼时还是忠王的隆德帝就已经暗暗留意他。
所以在他登基之后便大加重用耿忠慎,将他视为自己的亲弟弟一般。在隆德帝的记忆当中,耿忠慎无比地神勇,用兵如神,时常不顾自己的性命冲锋陷阵,他爱民如子,自己也放心将陇西、朔方和河东三镇交给他,每当边关互市,胡人们也总喜欢将自家的马匹买给朝廷,就是因为耿将军的赫赫威名,他在打仗的时候从不伤害一个胡人百姓,将胡人一样视为周朝的子民。而对于他这个皇帝兄长,他亦是忠心耿耿,三十年来从无僭越自满之举。可从什么时候开始,自己便开始猜忌他了,又是从什么时候,两人开始疏远了,连耿忠慎都不敢再对他说实话?
沉默片刻,隆德帝问道:"他说了什么?”“他命臣不要怨您,因为在他的眼中,你是天子,是兄长,您有不得已的苦衷,所以君要臣死,臣不得不死,他对您的一片赤诚忠心,不仅仅是为了曾经效忠于您的承诺,更是为了保卫周国的所有军民免受战火。”“若臣对陛下生怨,势必要生出二心,他曾经的夙愿是天下太平,再无战火,而臣一直想为他,也为您去实现。”
谢瞻离开了。
隆德帝怔怔地看着碧绿清透的太液池水,耿忠慎那张清置而坚毅的脸庞,仿佛在不知不觉又从脑海中浮现了出来。
他闭目,在无人看见的地方,一行浑浊的泪水自眼眸中滑落。太子妃戚氏邀请沈棠宁到东宫中参加赏花宴,到了快要结束的时候。谢瞻离开太液池,去东宫接自己的妻女。
隔着一涧雪溪,他的妻子绿衣红裙,正立于琼花瑶草之间,和一名太监模样打扮的宦官在说笑。
那宦官手中也牵着七八岁的孩童,他从树上摘下一朵芙蓉花,递到粉雕玉琢的圆姐几手中,沈棠宁嫣然一笑,抚摸了下圆姐儿圆圆的小脑袋,三人相谈甚欢。
看见谢瞻走过来,袁永禄忙叉手施礼。
“谢世子来了,奴婢见过谢世子!”
谢瞻先拜见过了小皇孙,紧接着立即将袁永禄扶了起来,“袁公公快请起,在辽东若无你与蔡公暗中襄助,恐怕谢某与拙荆活不到今日,以后切勿如此多礼!”
谢瞻被流放之后,废太子仍然不放心,但东宫之中无人愿意长途跋涉去苦寒的辽东,是袁永禄自告奋勇去辽东监视谢瞻。废太子到死时也不知道,他派去监视谢瞻的袁永禄,当年在居庸关一战中曾经与孙令成为谢瞻所救。
为了报答谢瞻的救命之恩,袁永禄冒着杀头的风险年年向废太子传递假消息,令废太子误信谢瞻意志消沉,保他一命。废太子死后,也是袁永禄第一时间悄悄传信给陈慎,陈慎又传信给谢瞻。可以说,他是豫王能够顺利登基的大功臣。所幸他不算是废太子心腹,梁王登基后留了他一命,如今的袁永禄在东宫当中任职,专门伺候小皇孙,是小皇孙的大伴。袁永禄看着眼前郎才女貌的夫妻二人,手里拉这个玉雪可爱的圆姐儿,心中真是羡慕不已。
“谢世子言重了,是您先救奴婢在先,滴水之恩,当涌泉相报,都是奴婢应该做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