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子万乘之主,坐拥万里之地,竟不能制区区一王,何等荒谬。
郭崇韬闭上眼,许久,一行清泪从面庞滴落,缓缓跪地说:“陛下,臣有一事相求。”
“使不得”,李存勖一震,急忙下座去扶他,“你有要求只管提便是,何必如此生分……”
郭崇韬不接他的话茬,仍是笔直地跪着,一动不动,唯有声音中带着一丝极轻的颤抖:“臣举兵破梁之时,一剑封喉直取汴京,陛下曾与铁券,恕十死,此言如今可还作数?”
李存勖沉声道:“自然是作数的。”
郭崇韬深吸一口气,将官服的衣袖从帝王手中抽出,复又散发抽簪,解开外袍,齐整地叠放在一旁。
他俯身长拜不起,乌发披散在肩上垂落如云,脊骨依旧萧然似青山般挺拔不屈,一字一句道:“臣请辞官归乡,高蹈山海,削迹岩林,终身不复启用。”
李存勖:“……”
郭相公,要不朕给你磕一个吧,你走了这朝廷还能运转?
二人这般僵持了一会,李存勖索性一撩衣袍,在他身旁席地坐下,又挥手示意其他人出去。
他道:“安时,你与朕辗转四方,开国登基,多年来既是同袍战友,也是死生知己,彼此之间何尝有疑虑。”
郭崇韬垂眸不言。
他也曾是这么认为的,觉得他们会成为乱世中最好的君臣,并肩而立,终结这一片烽火。
可是,史书青灯黄卷,何其残忍。
不论是他,还是李存勖,都倒在了漫漫征路上,没有抵达终点。
李存勖见他不答,沉默片刻,又轻声说:
“那年,你与朕在河东初相逢,已见亲厚,立誓要同心同德,共同平定天下。这大唐天下是朕的天下,也是你的天下,你说你「以天下为己任,遇事无所回避」,一往无前,无论朕遇见何等难事、亲临何等险地,都会与朕同行。”
“你还说,朕做千秋万岁的帝王,你就做朕的佐命元功第一。”
“梁唐交战多时,局势焦灼,众将皆劝退兵,朕不信别人,唯独只信你,夜间将你叫入军帐中密谋。彼时,也只有我们想到了一处,你说「数日灭梁」,胜则为王,败也无非同归黄泉路罢了。”
说到这里,他的语气微微转沉,带着一丝诘问。
“我们花费了十多年的岁月,才走到了帝座前。如今天下未平,疆域未统,北有契丹尘氛待扫,南有蜀吴未及平定,你要这样中道弃朕而去么?”
“陛下。”
郭崇韬纵然哀莫大于心死,打定主意不理他,也被这一通颠倒黑白给气笑了。
他抬起头,厉声道:“我何曾弃陛下而去,是你先食言的!”
“——朕没有。”
李存勖按了按眉心,叹息着说:“十余年了,平日在朝在野在军中,朕很少违逆你的意愿。”
“你说的二十五条国策未曾改动半分,你推荐的人才都一一启用,如今枢密院里,甚至只留了你一个人主政,就是想让你去除掣肘,安心治理国事。”
他说到最后,深觉委屈。
自己平日对宰相是何等信任依赖,现在明明还什么坏事都没做,却要背未来的锅。
缓了一缓,又道:“你说,自己位兼将相,禄赐巨万,因此身居高位,常不自安。朕为了安你的心,封你为世袭国公,允你辞去节度使之位。”
“每日那些弹劾你的奏章,如山如海,朕统统一焚殆尽,从未理会过。”
郭崇韬未想到还有这么一出,一时怔然。
难怪……灭梁之后,许多朱氏旧部入朝为官,欲图报复,都没有后文了。
不只是他出将入相,为了君王征战。
在他看不到的地方,他的君王也是这般极力回护着他。
“这些年,陛下与我夙兴夜寐,共同创业”,他神色中带着一丝迷惘,叹息道,“怎能料到却是只能共苦,而不能同甘;只有善始,而无法善终。”
这句话很轻,却真如一柄利剑刺入心口。
李存勖望了他许久,声音低低地说:“事已至此,安时就不能看在这些年的情分上,再给朕一次机会吗?”
郭崇韬沉默,想起那些过往,眸中泛起了些微的挣扎之色。
长风吹动檐下金铎,铃铃作响,李存勖心中一动,忽然伸手拉起他,走向了玄武楼的最高处。
暮色已深,从这里俯瞰洛阳,满城华灯初上,蜿蜒如星河,历历在目,远处的北邙山依旧迎立西风,苍茫万古。
李存勖凭栏而立,衣衫猎猎飞动,指向烟光明灭的城池深处:“这是长寿宫,这是紫微宫,这是曜仪城,这是九洲池……这些都是由我们共同点亮的万家灯火。”
唐末民生凋敝,自平乱后几度经营,休生养息,方得如此。
郭崇韬远望着一片星火长川,俱与自己相关,也觉心口激荡。
耳边听得李存勖又道:“再往北就是兴教门了……也是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