件,皆与江山社稷休戚相干。
北方经历了多年的战争烽火,处处化为丘墟,黎民凄怆,苍生悲苦,却在他们手中重新变成了治世。
百年来,北方衣冠文化之盛,莫过于此。
长安大街,杨槐葱茏;下驰华车,上栖鸾凤;英才云集,诲我百姓……
然而,这太平盛世,却只是短如朝露一瞬而已。
只怪他太过自负,只道横槊临风,百万大军临江挥鞭,区区江左可以迎刃而下,却不知利刃早已隐藏于身后。
“景略,你若要骂我,我便听着”,苻坚轻声说。
他语调苍凉,一字一句,在寂静的夜色里伴随着微风拂过,落尽了灯花,“我知你心中有悔,若早知最后会是亡国的结局,半生努力皆成空,当初你一定会选择跟着桓温走吧……”
王猛乍听这句话,真是又无奈又好笑:“陛下,这都哪一年的老黄历,怎么连桓温都出来了。”
当年,桓温北伐,驻军灞水的时候,他确实去见过对方一面,有为自己考察明主的意思。
但桓温并不符合他的标准。
于是,王猛谢绝了桓温许给他的东晋高官厚禄,翩然振袖,回山隐居,继续待时而发,一年之后便如愿等到了苻坚。
“才不是老黄历”,苻坚嘀咕道,“朕以前每天都会想一遍呢,不断鞭策自己,生怕哪里做得不如桓温老贼。”
王猛拨亮了烛火,在烛边微笑地望着他,眸光明亮,熠熠如星:“桓温从来不可能成为我的效忠对象,陛下,我一直都是为你而来。”
“如果那年你没有去华阴山见我,世上便不会有王景略这个人,今日我也该埋骨林泉,寂寂终老了。”
被他用这样温和的眼神看着,苻坚的面容上终于也浮现出了一抹笑影,告诉他说:“朕知道的呀,朕只是不想让你因为选择了我,被桓温那群人嘲笑没有眼光。”
王猛轻握住他的手,肃然道:“纵观整本《晋书》,陛下一代英主,绝世独立,余者多半庸碌不足道。可见是非如何,百代后自有公论。”
苻坚将书翻到下一页,抿唇微笑说:“房玄龄倒是有眼光,将你的传记与朕合在同一处。”
王猛:“……”
这也算是唯一的好消息吧,至少在青史里,他和陛下死后再度重逢了。
心中不是不遗憾的。
《晋书》本该是《秦书》才对。
大秦帝国这些年,以惊人的速度扩张。
东极沧海,西并龟兹,南包襄阳,北尽沙漠,在整个东亚都是屈指可数的强国,更胜过东晋不知凡几。
到头来,却在淝水折戟沉沙……
定个小目标,争取创造一本以《秦书》为名的历史!
王猛的心中闪过很多要做的事,先平定内乱,翦灭蠢蠢欲动的慕容鲜卑和姚氏羌族,安生养息,修文偃武,发展个小十年,再图谋动兵,一统天下。
但他忽然意识到,自己只是一缕死后归来的亡魂,已经没有时间了。
苻坚发觉丞相陷入沉默,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袖:“景略,你在想什么?”
王猛回过神来,见他目光清澈,笑意涌动,与自己刚回来时见到的意气消沉模样,简直判若两人。
又想起史书里,记载了苻坚日后的一则诏书:“朕往得丞相,常谓帝王易为。自丞相违世,须发中白,每一念之,不觉酸恸……”
抬眸果见他鬓边,生出了一点星星影。
苻坚今年也只是才过而立,王猛分明记得,几个月前他还没有这些白发。
也不知为自己守灵的这段日子,他究竟怎么往死里折腾的。
就仿佛……
丞相这一次离去,将帝王身上的一部分,连同这个帝国的某些东西,也都永远地带走了。
哀彼苍天,永失永葬。
王猛叹息道:“陛下这般,教我怎能放心地踏上黄泉路。”
那双凝望着他的眼眸中,忽而满是泪水。
“我的时间不多了”,王猛抬手接住了那一滴泪痕,缓慢握在了掌心。
然后抽出了纸笔,一阵疾书,“我要将所有新的国策写下,所有可用之人的名单都整理好……陛下,你去将镇恶、长乐公与大郎叫来。”
苻坚本想坐在这里看他写,听他如此说,只好转身离去。
他一走,王猛立即另起一张纸,写了一封遗书。
那些往事萦绕在笔端,字字句句有若千钧,可是,待真正落笔的时候,却行云流水一般,仿佛这些话已经在心头重复了千百遍。
他写的很细,也很琐屑。
写那些要注意的人和事,写庙堂之高兼听则明,写天下民瘼,写太学建设。
也写天寒莫忘添衣,深更莫要独坐,写起长安月,灞陵柳,北邙山上无闲地,写当年在燕宫并肩看的一场大雪。
最后写道,臣平生从不信神佛,唯今日至此,方希之有。